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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理群:大学不能“与时俱进”

一读EDU 一读EDU
2024-09-27

编者按:自戊戌变法中的京师大学堂至“五四”时期的沙滩红楼,从战火中的西南联大到京郊的燕园,北京大学参与并见证了一个民族的峥嵘岁月。在未名湖的静谧之畔,博雅塔的沉思之下,北大人世代相传,不仅在此汲取知识的甘露,更在燕园的一草一木间涵养了独有的情操与风雅。作为中国首屈一指的综合性高等学府,文、理、医、工、农各学科在这里交汇碰撞,共同绘制出一幅丰富多彩的人类智慧画卷。在教室、校园的每个角落,严谨的学风与高尚的师德代代传承,彰显着这所学府独特的精神风貌与文化底蕴。在这里,大学的气质与人文情怀触手可及。适逢北京大学126周年校庆之际,一读EDU(ID:yidu_edu)与您共读北大教授钱理群的深度访谈,从他娓娓道来的北大执教生涯中,让我们一同探寻北大的精神内核与时代担当,感受那份超越岁月的学府魅力。

01‍

打下人生的“底子”——继承前辈学者的精神谱系

我是1956年从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考上北大的。当时我报考北大,选择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,原因就是我从小就有一个梦,想当一个儿童文学家。一进来以后,就立刻发现我这个选择不对。我这个人不适合搞文学创作,我的抽象思维能力太强,任何事到我这儿都概括出来了,细节全部记不住。而文学创作最关键是细节,所以我当时就判断自己是不能够当一个作家的,我应该当一个学者。另外我发现自己的性格不适合当记者。我最喜欢的是什么呢?就是在家里读书写作,然后跟别人聊天,一直到今天都是这样的。做记者, 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,而且政治理论性要强,要善于在现实里头打滚,这个我做不到,所以我就发现我选择错了,自己不适合做作家,也不适合做记者,应该当一个学者。当时费孝通有一句话,对我有终身影响。他说知识分子追求的,就是“一间房,两本书”。我一看,这就是我终身的追求。其实现在就是这样的。现在我就是有一间房,然后就不只是两本书了,实际上是一个终身的学者生涯。

钱理群在书房(图片:北京大学官网)
所以我当时要求转到文学专业,原来的专业不读了。我们那一届,1956 年进校,到1957 年开搞“反右”,1958 年搞“大跃进”,所以我只在北大认真读了一年的书。我老觉得自己根基不深厚,实际上指的就是这一点。但现在回想起来,这一年对我一辈子影响太大了。这一年,我发疯似地去图书馆看书。首先是学鲁迅,1956 年正好出《鲁迅全集》,我就买了《鲁迅全集》,当时是很贵的。我不惜成本地买《鲁迅全集》,认真地读了,而且基本上我考虑的就是研究鲁迅。当时现代作家里最喜欢的除了鲁迅之外(最喜欢鲁迅的小说、鲁迅的散文), 还喜欢艾青的诗歌,再就是喜欢曹禺的戏剧。
我非常喜欢曹禺,而且到了北京就成了“人艺”最忠实的观众。我们当年进城去看“人艺” 演出,演完以后,公共汽车只通到西直门,它不通到郊外,我们就从西直门走到北大东门, 然后翻墙跳进北大。所以我对曹禺的感情非常深,后来研究曹禺也不是偶然的。我也非常喜欢艾青,艾青有一句诗:“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?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。”后来我为什么对20 世纪40 年代文学有兴趣,都是这句诗作底的。后来我又研究地方文化,提出“认识脚下的土地”这一命题,它的根源就是来自抗战时期知识分子跟土地的那种关系。这是现代文学方面。
然后是古代文学方面。那个时候因为时间很短,我们主要学先秦文学。先秦及西汉有两位大师, 我印象非常深刻,一个是屈原,一个是司马迁。外国的东西呢,一个是喜欢普罗米修斯,一个是喜欢但丁《神曲》,另外就是俄国文学。我讲这个是很有意思的。樊骏曾经写过一篇文章, 讲王瑶那一代——现代文学的第一代学者—— 他们的精神谱系。他有一个概括,认为王瑶那一代学者的精神谱系,国内是从屈原到鲁迅, 国外是从普罗米修斯到但丁,到浮士德,到马克思。那么我实际上是继承这个精神谱系的。国内就是屈原、司马迁、鲁迅;国外的话,普罗米修斯、但丁对我都有影响,跟我后来写作也有关系,我喜欢莎士比亚,喜欢塞万提斯,像《哈姆雷特》《堂·吉诃德》。也喜欢《海燕》,又喜欢屠格涅夫,然后对俄国那几个作家,像别林斯基、车尔尼雪夫斯基等,都很喜欢。我的精神谱系继承了这条脉络。所以要研究我们这一代学者,或者各代学者,必须研究他们的精神谱系学。而樊骏写王瑶的那篇文章,就特别提到了这点。

02

“离去”又“归来”——成为北大研究生

1958年我到了贵州。一到贵州,省人事处就对我们说,进了贵州大山,这一辈子就别想出去了,我的心就凉了。最后从省里下到地区,分配到安顺卫生学校去教语文。那是所中专学校,学生根本不重视语文。一进课堂,讲台上就放了一个骷髅头标本,把我吓了一跳,这个老师怎么当啊?我就跟领导说,要考研究生。领导说,看看你档案里的材料,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在这里接受改造吧。这样,我一出校门,就遇到了一个人生困境:既然走不了,那又怎样待下去?我突然想到一句成语:“狡兔三窟”。我可不可以为自己的人生设计“两窟”呢?“一窟”是想做,但现实条件不具备,需要长期准备和等待,就算是一个理想吧。但只有理想,没有现实目标,是很难坚持的。或许我更需要的是一个现实条件已经具备,只要努力就能够达到的目标。于是我冷静分析自己的处境。虽然糟得不能再糟,连班主任都不让当,北大毕业的身份也让人不放心,后来“文革”一开始我就被打成“反动学术权威”。但毕竟还允许我上课,讲台还是属于我的。这样我就有了一个出路:做这个学校最受学生欢迎的教师。学生虽然学医,但班上总有一两个学生会喜欢文学,我就为这一两个学生讲课,并从中获得“成功感”。我下定了决心,就搬到学生宿舍,和他们同吃、同住、同劳动、同学习。这在当时是非常少见的。学生开心得不得了,我一下子真的就成为学校里最受欢迎的一个老师了。但是我也清楚,过于满足现实的成功,没有更高的目标,就可能被现实所淹没。于是,我又给自己制订了一个长远的奋斗目标:研究鲁迅,而且总有一天要回到北大讲鲁迅!在那个大饥荒的年代,在那么边远的地区,居然有这么一个小伙子,想要到北大讲台去讲鲁迅,这真是“白日做梦”。那时候北大就是我心中的一块“精神的圣地”,它照亮了我从“三年困难时期”到“文革”这段人生最艰难的岁月。

我就是怀着这样的理想、抱负,在1962年第一个清晨,开始我的“鲁迅研究”。即使在“文革”最动荡的日子,也没有中断,前前后后写了几十万字。这样一直到1978年“文革”结束后恢复招收研究生。当时把考生年龄限制在40岁以内,我已经39岁,这是最后一次机会。而且当我知道可以考的时候,只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,我连基本教材都没有,到贵州师范大学去借,只借到半本刘绶松写的《中国新文学史初稿》。

但我又遇到了一个更大的考验。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。当时北大现当代文学专业准备招6名研究生(最后扩充为8名),报考的却有800人,是真正的百里挑一。系领导就跟王先生说,你要出一个非常难的题目,才能把考生的分数拉开。王瑶就出了一个题目:“鲁迅说过,五四时期的散文成就高于小说、戏剧和诗歌,你同不同意鲁迅的判断?同意、不同意都说出理由来。”我一看就懵了:五四的散文家,我就知道鲁迅,周作人、冰心等都只知其名,却没有读过他们的作品。但我的直觉告诉我,能不能回答好这个考题,决定了自己能不能被录取。情急之中突然灵机一动:能不能做反向思考,五四时期的小说、诗歌、戏剧的弱点,大概就是散文的优点?五四时期的诗歌是新诗,是外来的;五四时期的戏剧,也是外来的;中国的小说,也从来处在边缘位置。那么,很可能五四散文的优势就在它跟中国传统的关系比较密切。我就按这样的思路作答,然后大量引述我最熟悉的鲁迅的《朝花夕拾》作例,最后说一句:鲁迅之外,还有周作人、冰心等等,就不多说了,就这样蒙混过关了。后来,我进北大后才听参加阅卷的老师说,果然大多数考生都回答不出,得了零分。据说是凌宇答上了一个边,大家都很高兴;王先生说,再等等,说不定还有更好的。等到看到我的答卷,就都放心了——我就这样考了个“第一名”。听说我是老北大新闻专业的学生,王瑶先生就到处打听,恰好遇到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,说了我的一些好话。我自己也把在贵州写的鲁迅研究文章寄给两位导师,王先生大概没有仔细看,严家炎先生却是认真读了,心里也有了底。

王瑶(1914-1989),山西平遥人。文学史家、教育家,中国中古文学研究的开拓者、现代文学研究的奠基人之一。1934年考入清华中国文学系,1943年起师从朱自清研究中国古典文学,毕业后留校任教。1952年因高校院系调整,改任北京大学教授。(图片:清华大学校友总会)

03‍

心灵深处的辉煌记忆——继承北大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的学术传统

回到北大,还是要首先感谢王瑶先生。关于王瑶先生我写过很多文章。但是这次准备采访的时候,我还是总结了一下王瑶对我的影响。主要在四个方面。第一方面,就是怎么做一个独立的知识分子。王瑶有一句名言,他说什么叫知识分子?首先是知识,他必须有知识,但同时他是“分子”,就是说,他必须有独立的人格。在某种意义上独立人格比知识更重要。他这句名言对我影响太大了。第二方面,他强调,不仅要做独立的知识分子,还要做独立的学者。他说关键是在学术上,你要找到你自己特有的研究对象、特有的研究方法和特有的领域。做到这些,你在这个学科里才是独立的角色。我就在他的引导下做了选择。我觉得我这一生之所以有一定成就,跟我的研究对象和方法的选择有关。选择了鲁迅、周作人,一下子就把线索拎起来了,把这两个作家搞透了,整个现代文学就都迎刃而解了。这对我以后的学术发展太关键了。所以我后来主张年轻人还是要研究“大家”,因为你的成就跟你的研究对象是有关系的,研究对象很差,你顶多写两篇文章就完了。第三方面,就是学术方法上,他提倡典型现象研究。他不仅给了我方向,又给了我具体的研究方法。第四方面就是他指引我们如何做出人生选择,我后来的一些选择都跟他有关系。

孙玉石、钱理群编《阅读王瑶》书影
而在学术传统方面,我之前在一名博士生论文答辩的时候就发言说,北大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有一个特点,也是特殊优势:它有一个学术的脉络,从朱自清到王瑶,再到乐黛云、严家炎、孙玉石,再到我们,一直到吴晓东他们,形成了一个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的传统,这可以一直继续影响到后头的人。这个传统我总结大致有几个方面:
第一个传统,就是极其重视史料,而且要有独立的史料准备,因此就非常强调要看原始期刊。我们非常重视两个基础,一个是原始资料,看原始期刊,再一个就是坚持文本细读。这是第一个传统。
第二个传统,王瑶先生有一句话,他说你的重要文章和重要著作,必须达到你写完之后要成为一个不可绕过去的存在。别人肯定要超过你,但是他要超过你之前必须先看你的东西。你的水平就体现在这儿——你的课题在具体领域里,要成为一个绕不过去的一个存在,这是很高的要求。要做到这一点,必须要提前准备。你必须了解在你之前做这个题目的学者已经达到什么水平,然后你再考虑我怎么去超过他们,怎么提出你自己新的东西。实际上用我们今天通俗的话来说,就是要创新,必须有新的创造,而且是不可替代的新的创造。
第三个传统,就是王瑶先生强调,我们研究历史,是为了从历史看到未来。也就是说现代文学研究,它研究历史,要处理历史和现实的关系,不能脱离现实。但是怎么不脱离呢?后来我总结,它是这样一个基本思路:研究的课题与问题的意识来自现实,而这个现实是很广阔的,不是很狭窄的现实。但是在进入学术研究领域的时候,研究课题要和现实拉开距离,但是它会对现实产生积极的影响。我觉得这大概就是王瑶所奠定,从朱自清开始的,北大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最大的财富。
而在北大中文系,我也不只受到了王瑶先生的影响。我概括北大中文系有“三巨头,六大将”。哪“三巨头”呢?王瑶、吴组缃和林庚。所以实际上影响我的不止是王瑶,其实我更多地是接近吴组缃和林庚。吴组缃有一句名言说,你要提出一个命题,提出“吴组缃是人”,没有意义,你提出“吴组缃是狗”,就有意义了。他非常强调学术的创造性、启发性。这个对我影响极大。我一定要提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,就是研究的独立性和强烈的创新愿望。那么林庚先生呢,我称为“天鹅的绝唱”。严家炎老师当系主任的时候,他当时安排我做一个工作,请这些退休的老教授来跟年轻学生做演讲。我就请了王瑶,也请了林庚。林庚非常认真,换了很多题目。那天上课真是“天鹅的绝唱”。首先他的打扮极其讲究,穿一双黄色的皮鞋,往讲台上一站,就把所有人给震住了。然后他就缓缓说来:搞学术、写诗,最关键要用儿童的眼睛去重新观看、发现、描写这个世界。演讲结束我送他回家,他就病倒了。所以他是“天鹅的绝唱”,把他整个生命投入到学术中。“用婴儿的眼睛去看世界”,这个对我影响太大了。研究方法上王瑶强调客观,林庚有主观投入,其实我的研究是更接近林庚的。

林庚(1910年2月22日—2006年10月4日),著名诗人、学者。福建闽侯人,生于北京。193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。1952年院系调整后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。(图片:清华大学校友总会)

除了这三巨头之外,还有六君子。严家炎,谢冕,洪子诚,孙玉石,乐黛云,陈平原,这六个人是北大独特的优势。六个人的学术个性都极其鲜明,而且都非常强大,都有自己的一套,成就也非常高。这是其他学校找不到的。更可贵的是,他们之间当然不是没矛盾,因为学术中有各种分歧,学术观点不一定完全一致,也会有一些矛盾冲突,但总体来说他们互相欣赏,这是极其难得的。这样就使得北京大学中文系,特别是现代文学专业的那种学术氛围是全中国独一无二的。

04‍

北大内外——重视对青年的教育

我认为,在大学教书第一件事就是做好教学。所以我在北大特别重视对青年的教育。我和青年一代最主要的一个连接点是鲁迅。从给81级学生开始讲鲁迅,然后就跟84级和86级讲,一直讲到我退休的2002年。在北大讲了二十多年的鲁迅,这是我一生最高成就。
我在北大讲鲁迅的课,有四个阶段。第一阶段是八十年代初,84级、86级这一时段。在那时,课堂是一种生命的相融,鲁迅的生命、我的生命和学生的生命是相融的。那是永远都不会再有的感受了,到86级之后就没有了。这是第一阶段,最辉煌。


1981年,“文革”后北大现代文学专业第一届研究生与导师合影(图片:北京大学官网)‍
(前排左起:乐黛云、唐沅、王瑶、严家炎、孙玉石;后排左起:赵园、钱理群、吴福辉、凌宇、温儒敏、张玫珊、陈山)

我最近在整理书信的时候发现,从1990年开始,到了贺桂梅这一代,我跟她们班上课,就不一样了,班上就引起激烈争论:“我们和鲁迅的关系是什么?”因为在上一代,鲁迅、我和学生的生命是连在一起的,到她们那儿就变成了两派。因为听我的课,大家都很敬佩鲁迅;但一派就认为,鲁迅活得太累,我们不必活这么累,我们可以活得“轻”一点,因此希望鲁迅成为博物馆式的一个对象;我们崇敬他、尊敬他,但是他和我们没什么关系。另一派就是贺桂梅这些人,强调我们现在的生命恰好太“轻”了,要追求生命之“重”,这样就不能够离开鲁迅。学生们对鲁迅的心态就发生了一个分歧,这是第二阶段。
第三阶段是比较特殊的一个时间,就是北大百年校庆的时候。北大学生开始重新形成一个“寻找北大传统”的热潮。在那样一个背景下,我开了“周氏兄弟研究”这门课,其实是有意识的。那不是一般的学术研究,而是讲它的现实意义,这跟北大传统直接相连。我一开始讲这个,就在全校轰动,那次是一个高潮,好像有点回到八十年代。但是很短暂,后来就过去了,但这个也是让我终生难忘的。
然后就是最后这个阶段的讲课,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。我觉得有问题,我的名气越来越大,很多人是奔名人来的,就奔着听钱老师的课:“他快退休了,我赶紧听,以后我可以写我听过钱老师的课。”很多人不是一种精神共鸣。我心里很不舒服,所以后来我也不愿意再去讲了,我觉得没意思。但是后来毕业的时候有一个学生给我写了一封信,我非常感动。他说,钱老师,我很喜欢你的课。什么原因呢?你的课显示了另外一种生命的存在方式,让我知道人还可以这么活着,尽管我不会按你那么去活着。因为你是另外一代人了,但我知道还有另外一种“活着”,我也知道这种过程可能是更有价值的。我觉得这是对我的最高奖励。其实说到底,教师最根本的就是要显示你自己生命的存在,尤其是在社会混乱、动荡的时代,你就是要守住自己的底线。自己不一定是要学生都按你这么去做,不可能。老师不再具体引导学生怎么去做人,那是他们的事。但是你要显示出一种独立的存在,学生生命中有没有这样的存在是大不一样的。

2012年,钱理群主讲“北京大学鲁迅人文讲座”

在我的上课和学生关系上,还有一个重要方面:我是把自己的教学和学术研究有机统一起来,并吸引学生参与其中。我的研究和教学方式是:先是在研究构思过程中,与研究生不断交流、碰撞;酝酿得差不多,写出初稿或提纲就拿到课堂上去讲;课后整理成书稿时,又最大限度地把学生课堂讨论或作业中的创造性意见吸收进来。一些有心人就注意到,我的学术著作中最喜欢引述不知名的年轻人(学生)的见解;这确实是我保证自己的学术与生命拥有活力的一个重要方式。

我自认为有三次课堂比较成功,这背后都有经验。

第一个就是培养吴晓东这一代。我们刚才说北大传统是提倡读原始资料。但我们做沦陷区文学研究的时候,那个不是原始资料的问题,是根本没有资料,是开创性的,就带着学生去开垦生荒地,而且要求他们去发现作家。我觉得吴晓东有一点很成功的,就是吴兴华一定程度上是被他发现的。范智红在此基础上成书的那本《世变缘常——四十年代小说论》,至今我觉得没超过她的。再有就是朱伟华,她对上海沦陷区戏剧的研究,也至今没有人超过。

第二次课比较成功的,就是解志熙那批博士研究生的细读课。

第三次就是“对话与漫游”这个课。这个课有个特点,选取四十年代不太有名的作家,主要从形式、美学(方面)对作品细读。我是自觉地,也是弥补我自己学术研究的一些缺陷。课堂上王风第一次处理汪曾祺同一个作品不同时期写了两次的现象,这是很有创造性的。这大概也是三次尝试的一个贯穿性的努力目标,就是着眼于“创新性人才”的培养。这自然是与我在学术研究上的追求相一致的,这也是北大中文系学术与教育的一大特点和传统吧,现在都成了美好的回忆了。

差不多到1997年,我开始有一个走出体制的冲动和要求,主要是想用一个什么方式使学术研究和社会实践产生一定的关系。这其实在现代文学也有一个传统,也是到现在没有完全解决的问题。我自己参与这些活动是有前提的,前提是以我的学术做资源,不离开我的学术。对我来说主要是鲁迅的资源,把鲁迅资源转化为社会实践。所以我就是有意识地选择了几个东西,可以说是三个方面吧。一是自觉地卷入大学的教育课程和大学生教育改革,当然从北大开始。二是参与中小学的教育改革,主要是语文教育改革,这都是我的专业。三是,支持青年志愿者,特别是支持这些志愿者到农村去,这样就一定程度地参与了乡村建设。

北大的教育改革,我是从北大一百周年校庆开始参与的。北大一百周年校庆的时候,我做了几件事,其中就有《蔡元培》这个话剧。一百周年校庆其实是一个官方行为,我们是唯一在民间纪念蔡元培,而且真正产生了巨大影响的团体。从此就开始了我对于北大历史的研究和对北大现实的思考。在这一过程中,我第一次明确提出我所理解的“北大精神”。有两个想法,我至今仍然坚持。第一个,北大的传统就是鲁迅说的,是改革的一个先锋,就是独立、自由、批判和创造,这是北大的基本精神。第二个,关于北大应该办成什么样的学校。因为蔡元培说,北大不是培养具体技术人员和具体操作人员的学校,我就觉得北大的培养目标,一个就是要着重思想的创造,所以它要培养思想家型的学者。北大培养的人才,就是开创性的,有独立思想、对学科发展有独立思考的这样一些人才。

我在北大形成了特别的大学观,到现在还坚持这样一个大学观。我觉得大学也有两面,它有保守的一面,还有革命的一面,革新的一面。它的保守是支撑,它有一个知识的传递,它要把知识变成学术,而且要一定程度地把学术体制化,知识、学术才能一代一代传下去。在这意义上,我觉得,强调学术的体制很有它的合理性。我们不能简单地否定学术,它强调知识、学术的传承,更重要的是精神传承。它的保守的一面是传承,传承一种精神、一种学术、一种知识,它有知识、学术、精神的传承。因此我认为,北大不必那么先进,不必赶潮流,有时候需要保守一点。它必须和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,没必要和现实完全一致。整个社会是闹的,北大必须静。整个社会是热的,这儿必须冷。北大必须保持一种清醒,要守住一些东西。有两个时期这种精神困惑很多,一个就是国家发生民族危机的时候,西南联大就起这样一个作用;再就是整个国家失范的时候,大学就应该起稳定剂、起冷静剂这样的作用,不能“与时俱进”。就是它有保守这一面,这是一个特点。另一个功能是革命性功能,它是创新功能,必须有创新的领域,是给社会提供新思想的地方。“五四”为什么北大有这么大的影响,原因就是在一个历史转折关键点,它给整个国家提出一种新的思考、新的思路、新的方向,不仅仅是学术层面的。所以我就觉得,真正的大学应该和现有的体制、现有的秩序、现有的所有观念保持距离,否则怎么创新?

钱理群为中文系110周年系庆题词:“我理解的北大精神——独立 自由 批判 创造”(图片:北京大学官网)


05‍

走出北大,在更高层面上相遇——我的精神谱系

我在北大最后一次讲演中,谈了我的三个人生座右铭。一个是“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”,一个是“永远进击”,再一个就是“在命运面前,即使碰得头破血流,也绝不回头”。我跟学生还留下了一个,也算我的座右铭:“我存在着,我努力着,我们又彼此搀扶着,这就够了。”三个座右铭,你们可以看出我的精神谱系,——屈原,鲁迅,毛泽东。我一生坚持三十多年,永远在探索,永远采取一种积极进取的态度,从不消极,从不回避,永远进击,永远采取积极态度。

而我的根本问题和基本弱点,就是我一再说的:不懂外文,对古代文学研究不足,再有就是没有文人趣味。所以我说我是一个“不懂文化的学者,没有趣味的文人”,这个造成极大的伤害。一个问题就是我无法真正进入鲁迅、周作人的内心。因为他们两个人是典型的中国文人,不仅仅是一个文学趣味的问题,是整个的一种生命存在形态。我和鲁迅、周作人归根结底是“隔”的。还有我没有趣味,我的人生有个最大的问题,我是一个精神性的存在。只谈精神问题,不谈世俗问题。我虽然天天讲农村,天天讲贵州的父老乡亲,我其实和贵州父老乡亲是“隔”的,因为我不关心他们的日常生活。我天天跟你们讲青年,但是我跟青年是“隔”的,因为青年讲日常生活。我是一种脱离了生活的精神存在,所以我这个人生就是一个悲喜剧。

那么我的价值是什么呢?我最满意的,也是北大学生给我的评价,北大学生曾把我选为那一年的“最受欢迎的老师”,而且是排在第一位。然后学生给我写了一封信,他说,老师,我们最喜欢听你的笑声,能够像你这样笑的人,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。我很欣赏这句话,我就是一个可爱的人,但可爱的人有另一面,可爱的人意味着他同时是一个可笑的人。我自己觉得我是一个可爱的人,又是一个可笑的人。如果我死后有坟,有人在墓碑上给我题词:这是一个可爱的人。这对我这一生就是一个最好的评价。要做一个可爱的人是极难的,别以为“可爱”是一个随便说说的词,但可爱之人必有可笑之处,可爱与可笑其实是互为补充的,单纯是可爱,也有问题。可爱又可笑,这才是真实的人生。我追求的实际上就是真实的人生。

钱理群夫妇与学生们的合影(图片:北京大学官网)

我最后讲一讲我和王瑶的关系,我觉得是具有普遍性的,当然王先生对我有很大的影响,但是后来影响越大,我觉得也自觉意识到,我必须反叛他。因此,实际上我们提出“二十世纪中国文学”这个口号,一定程度是试图摆脱王瑶先生的《中国新文学史稿》所奠定的现代文学研究的总格局。我今天讲这个主要是说什么呢,包括老师和学生的关系,我觉得比较理想的老师和学生的关系,应该是“三步曲”。第一步就是学老师,把老师的所有优点全部学来,这是必须做的。所以作为老师,当你还是我的学生的时候,我对你有基本要求,这是你必须做的。第二步,尤其是特别强大的老师,你必须反叛他,你必须要走出他的阴影,不然你毫无前途。第三步,在反叛之后走向更高层面。更高层面上,继承的就不是他自己的学术主张或具体的做法,而是一种基本精神,像我今天讲的王瑶对我们的影响,那就是在更高层次上回到他的传统。所以我觉得理想状态应该是继承,甚至模仿,然后反叛,再到更高层面上的继承。我希望学生反叛我,如果不反叛我,毫无前途,反叛才有希望。如果永远在我们的阴影之下,学生就一点出息也没有。我希望还是这样一个关系,学习、反叛,而且一定程度地反叛,有分寸地反叛,然后在更高层次上和老师相融。把这样的学术传统,一代一代传下去。

[本文由钱理群口述,姚丹整理]

来源:《中国大学教学》2021年第7期,原名为《漫谈我在北大的教学生涯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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