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理群:大学不能“与时俱进”
编者按:自戊戌变法中的京师大学堂至“五四”时期的沙滩红楼,从战火中的西南联大到京郊的燕园,北京大学参与并见证了一个民族的峥嵘岁月。在未名湖的静谧之畔,博雅塔的沉思之下,北大人世代相传,不仅在此汲取知识的甘露,更在燕园的一草一木间涵养了独有的情操与风雅。作为中国首屈一指的综合性高等学府,文、理、医、工、农各学科在这里交汇碰撞,共同绘制出一幅丰富多彩的人类智慧画卷。在教室、校园的每个角落,严谨的学风与高尚的师德代代传承,彰显着这所学府独特的精神风貌与文化底蕴。在这里,大学的气质与人文情怀触手可及。适逢北京大学126周年校庆之际,一读EDU(ID:yidu_edu)与您共读北大教授钱理群的深度访谈,从他娓娓道来的北大执教生涯中,让我们一同探寻北大的精神内核与时代担当,感受那份超越岁月的学府魅力。
01
打下人生的“底子”——继承前辈学者的精神谱系
我是1956年从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考上北大的。当时我报考北大,选择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,原因就是我从小就有一个梦,想当一个儿童文学家。一进来以后,就立刻发现我这个选择不对。我这个人不适合搞文学创作,我的抽象思维能力太强,任何事到我这儿都概括出来了,细节全部记不住。而文学创作最关键是细节,所以我当时就判断自己是不能够当一个作家的,我应该当一个学者。另外我发现自己的性格不适合当记者。我最喜欢的是什么呢?就是在家里读书写作,然后跟别人聊天,一直到今天都是这样的。做记者, 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,而且政治理论性要强,要善于在现实里头打滚,这个我做不到,所以我就发现我选择错了,自己不适合做作家,也不适合做记者,应该当一个学者。当时费孝通有一句话,对我有终身影响。他说知识分子追求的,就是“一间房,两本书”。我一看,这就是我终身的追求。其实现在就是这样的。现在我就是有一间房,然后就不只是两本书了,实际上是一个终身的学者生涯。
02
“离去”又“归来”——成为北大研究生
1958年我到了贵州。一到贵州,省人事处就对我们说,进了贵州大山,这一辈子就别想出去了,我的心就凉了。最后从省里下到地区,分配到安顺卫生学校去教语文。那是所中专学校,学生根本不重视语文。一进课堂,讲台上就放了一个骷髅头标本,把我吓了一跳,这个老师怎么当啊?我就跟领导说,要考研究生。领导说,看看你档案里的材料,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在这里接受改造吧。这样,我一出校门,就遇到了一个人生困境:既然走不了,那又怎样待下去?我突然想到一句成语:“狡兔三窟”。我可不可以为自己的人生设计“两窟”呢?“一窟”是想做,但现实条件不具备,需要长期准备和等待,就算是一个理想吧。但只有理想,没有现实目标,是很难坚持的。或许我更需要的是一个现实条件已经具备,只要努力就能够达到的目标。于是我冷静分析自己的处境。虽然糟得不能再糟,连班主任都不让当,北大毕业的身份也让人不放心,后来“文革”一开始我就被打成“反动学术权威”。但毕竟还允许我上课,讲台还是属于我的。这样我就有了一个出路:做这个学校最受学生欢迎的教师。学生虽然学医,但班上总有一两个学生会喜欢文学,我就为这一两个学生讲课,并从中获得“成功感”。我下定了决心,就搬到学生宿舍,和他们同吃、同住、同劳动、同学习。这在当时是非常少见的。学生开心得不得了,我一下子真的就成为学校里最受欢迎的一个老师了。但是我也清楚,过于满足现实的成功,没有更高的目标,就可能被现实所淹没。于是,我又给自己制订了一个长远的奋斗目标:研究鲁迅,而且总有一天要回到北大讲鲁迅!在那个大饥荒的年代,在那么边远的地区,居然有这么一个小伙子,想要到北大讲台去讲鲁迅,这真是“白日做梦”。那时候北大就是我心中的一块“精神的圣地”,它照亮了我从“三年困难时期”到“文革”这段人生最艰难的岁月。
我就是怀着这样的理想、抱负,在1962年第一个清晨,开始我的“鲁迅研究”。即使在“文革”最动荡的日子,也没有中断,前前后后写了几十万字。这样一直到1978年“文革”结束后恢复招收研究生。当时把考生年龄限制在40岁以内,我已经39岁,这是最后一次机会。而且当我知道可以考的时候,只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,我连基本教材都没有,到贵州师范大学去借,只借到半本刘绶松写的《中国新文学史初稿》。
但我又遇到了一个更大的考验。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。当时北大现当代文学专业准备招6名研究生(最后扩充为8名),报考的却有800人,是真正的百里挑一。系领导就跟王先生说,你要出一个非常难的题目,才能把考生的分数拉开。王瑶就出了一个题目:“鲁迅说过,五四时期的散文成就高于小说、戏剧和诗歌,你同不同意鲁迅的判断?同意、不同意都说出理由来。”我一看就懵了:五四的散文家,我就知道鲁迅,周作人、冰心等都只知其名,却没有读过他们的作品。但我的直觉告诉我,能不能回答好这个考题,决定了自己能不能被录取。情急之中突然灵机一动:能不能做反向思考,五四时期的小说、诗歌、戏剧的弱点,大概就是散文的优点?五四时期的诗歌是新诗,是外来的;五四时期的戏剧,也是外来的;中国的小说,也从来处在边缘位置。那么,很可能五四散文的优势就在它跟中国传统的关系比较密切。我就按这样的思路作答,然后大量引述我最熟悉的鲁迅的《朝花夕拾》作例,最后说一句:鲁迅之外,还有周作人、冰心等等,就不多说了,就这样蒙混过关了。后来,我进北大后才听参加阅卷的老师说,果然大多数考生都回答不出,得了零分。据说是凌宇答上了一个边,大家都很高兴;王先生说,再等等,说不定还有更好的。等到看到我的答卷,就都放心了——我就这样考了个“第一名”。听说我是老北大新闻专业的学生,王瑶先生就到处打听,恰好遇到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,说了我的一些好话。我自己也把在贵州写的鲁迅研究文章寄给两位导师,王先生大概没有仔细看,严家炎先生却是认真读了,心里也有了底。
王瑶(1914-1989),山西平遥人。文学史家、教育家,中国中古文学研究的开拓者、现代文学研究的奠基人之一。1934年考入清华中国文学系,1943年起师从朱自清研究中国古典文学,毕业后留校任教。1952年因高校院系调整,改任北京大学教授。(图片:清华大学校友总会)
03
心灵深处的辉煌记忆——继承北大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的学术传统
林庚(1910年2月22日—2006年10月4日),著名诗人、学者。福建闽侯人,生于北京。193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。1952年院系调整后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。(图片:清华大学校友总会)
04
北大内外——重视对青年的教育
1981年,“文革”后北大现代文学专业第一届研究生与导师合影(图片:北京大学官网) (前排左起:乐黛云、唐沅、王瑶、严家炎、孙玉石;后排左起:赵园、钱理群、吴福辉、凌宇、温儒敏、张玫珊、陈山)
我最近在整理书信的时候发现,从1990年开始,到了贺桂梅这一代,我跟她们班上课,就不一样了,班上就引起激烈争论:“我们和鲁迅的关系是什么?”因为在上一代,鲁迅、我和学生的生命是连在一起的,到她们那儿就变成了两派。因为听我的课,大家都很敬佩鲁迅;但一派就认为,鲁迅活得太累,我们不必活这么累,我们可以活得“轻”一点,因此希望鲁迅成为博物馆式的一个对象;我们崇敬他、尊敬他,但是他和我们没什么关系。另一派就是贺桂梅这些人,强调我们现在的生命恰好太“轻”了,要追求生命之“重”,这样就不能够离开鲁迅。学生们对鲁迅的心态就发生了一个分歧,这是第二阶段。 第三阶段是比较特殊的一个时间,就是北大百年校庆的时候。北大学生开始重新形成一个“寻找北大传统”的热潮。在那样一个背景下,我开了“周氏兄弟研究”这门课,其实是有意识的。那不是一般的学术研究,而是讲它的现实意义,这跟北大传统直接相连。我一开始讲这个,就在全校轰动,那次是一个高潮,好像有点回到八十年代。但是很短暂,后来就过去了,但这个也是让我终生难忘的。 然后就是最后这个阶段的讲课,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。我觉得有问题,我的名气越来越大,很多人是奔名人来的,就奔着听钱老师的课:“他快退休了,我赶紧听,以后我可以写我听过钱老师的课。”很多人不是一种精神共鸣。我心里很不舒服,所以后来我也不愿意再去讲了,我觉得没意思。但是后来毕业的时候有一个学生给我写了一封信,我非常感动。他说,钱老师,我很喜欢你的课。什么原因呢?你的课显示了另外一种生命的存在方式,让我知道人还可以这么活着,尽管我不会按你那么去活着。因为你是另外一代人了,但我知道还有另外一种“活着”,我也知道这种过程可能是更有价值的。我觉得这是对我的最高奖励。其实说到底,教师最根本的就是要显示你自己生命的存在,尤其是在社会混乱、动荡的时代,你就是要守住自己的底线。自己不一定是要学生都按你这么去做,不可能。老师不再具体引导学生怎么去做人,那是他们的事。但是你要显示出一种独立的存在,学生生命中有没有这样的存在是大不一样的。
2012年,钱理群主讲“北京大学鲁迅人文讲座”
在我的上课和学生关系上,还有一个重要方面:我是把自己的教学和学术研究有机统一起来,并吸引学生参与其中。我的研究和教学方式是:先是在研究构思过程中,与研究生不断交流、碰撞;酝酿得差不多,写出初稿或提纲就拿到课堂上去讲;课后整理成书稿时,又最大限度地把学生课堂讨论或作业中的创造性意见吸收进来。一些有心人就注意到,我的学术著作中最喜欢引述不知名的年轻人(学生)的见解;这确实是我保证自己的学术与生命拥有活力的一个重要方式。
我自认为有三次课堂比较成功,这背后都有经验。
第一个就是培养吴晓东这一代。我们刚才说北大传统是提倡读原始资料。但我们做沦陷区文学研究的时候,那个不是原始资料的问题,是根本没有资料,是开创性的,就带着学生去开垦生荒地,而且要求他们去发现作家。我觉得吴晓东有一点很成功的,就是吴兴华一定程度上是被他发现的。范智红在此基础上成书的那本《世变缘常——四十年代小说论》,至今我觉得没超过她的。再有就是朱伟华,她对上海沦陷区戏剧的研究,也至今没有人超过。
第二次课比较成功的,就是解志熙那批博士研究生的细读课。
第三次就是“对话与漫游”这个课。这个课有个特点,选取四十年代不太有名的作家,主要从形式、美学(方面)对作品细读。我是自觉地,也是弥补我自己学术研究的一些缺陷。课堂上王风第一次处理汪曾祺同一个作品不同时期写了两次的现象,这是很有创造性的。这大概也是三次尝试的一个贯穿性的努力目标,就是着眼于“创新性人才”的培养。这自然是与我在学术研究上的追求相一致的,这也是北大中文系学术与教育的一大特点和传统吧,现在都成了美好的回忆了。
差不多到1997年,我开始有一个走出体制的冲动和要求,主要是想用一个什么方式使学术研究和社会实践产生一定的关系。这其实在现代文学也有一个传统,也是到现在没有完全解决的问题。我自己参与这些活动是有前提的,前提是以我的学术做资源,不离开我的学术。对我来说主要是鲁迅的资源,把鲁迅资源转化为社会实践。所以我就是有意识地选择了几个东西,可以说是三个方面吧。一是自觉地卷入大学的教育课程和大学生教育改革,当然从北大开始。二是参与中小学的教育改革,主要是语文教育改革,这都是我的专业。三是,支持青年志愿者,特别是支持这些志愿者到农村去,这样就一定程度地参与了乡村建设。
北大的教育改革,我是从北大一百周年校庆开始参与的。北大一百周年校庆的时候,我做了几件事,其中就有《蔡元培》这个话剧。一百周年校庆其实是一个官方行为,我们是唯一在民间纪念蔡元培,而且真正产生了巨大影响的团体。从此就开始了我对于北大历史的研究和对北大现实的思考。在这一过程中,我第一次明确提出我所理解的“北大精神”。有两个想法,我至今仍然坚持。第一个,北大的传统就是鲁迅说的,是改革的一个先锋,就是独立、自由、批判和创造,这是北大的基本精神。第二个,关于北大应该办成什么样的学校。因为蔡元培说,北大不是培养具体技术人员和具体操作人员的学校,我就觉得北大的培养目标,一个就是要着重思想的创造,所以它要培养思想家型的学者。北大培养的人才,就是开创性的,有独立思想、对学科发展有独立思考的这样一些人才。
我在北大形成了特别的大学观,到现在还坚持这样一个大学观。我觉得大学也有两面,它有保守的一面,还有革命的一面,革新的一面。它的保守是支撑,它有一个知识的传递,它要把知识变成学术,而且要一定程度地把学术体制化,知识、学术才能一代一代传下去。在这意义上,我觉得,强调学术的体制很有它的合理性。我们不能简单地否定学术,它强调知识、学术的传承,更重要的是精神传承。它的保守的一面是传承,传承一种精神、一种学术、一种知识,它有知识、学术、精神的传承。因此我认为,北大不必那么先进,不必赶潮流,有时候需要保守一点。它必须和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,没必要和现实完全一致。整个社会是闹的,北大必须静。整个社会是热的,这儿必须冷。北大必须保持一种清醒,要守住一些东西。有两个时期这种精神困惑很多,一个就是国家发生民族危机的时候,西南联大就起这样一个作用;再就是整个国家失范的时候,大学就应该起稳定剂、起冷静剂这样的作用,不能“与时俱进”。就是它有保守这一面,这是一个特点。另一个功能是革命性功能,它是创新功能,必须有创新的领域,是给社会提供新思想的地方。“五四”为什么北大有这么大的影响,原因就是在一个历史转折关键点,它给整个国家提出一种新的思考、新的思路、新的方向,不仅仅是学术层面的。所以我就觉得,真正的大学应该和现有的体制、现有的秩序、现有的所有观念保持距离,否则怎么创新?
钱理群为中文系110周年系庆题词:“我理解的北大精神——独立 自由 批判 创造”(图片:北京大学官网)
05
走出北大,在更高层面上相遇——我的精神谱系
我在北大最后一次讲演中,谈了我的三个人生座右铭。一个是“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”,一个是“永远进击”,再一个就是“在命运面前,即使碰得头破血流,也绝不回头”。我跟学生还留下了一个,也算我的座右铭:“我存在着,我努力着,我们又彼此搀扶着,这就够了。”三个座右铭,你们可以看出我的精神谱系,——屈原,鲁迅,毛泽东。我一生坚持三十多年,永远在探索,永远采取一种积极进取的态度,从不消极,从不回避,永远进击,永远采取积极态度。
而我的根本问题和基本弱点,就是我一再说的:不懂外文,对古代文学研究不足,再有就是没有文人趣味。所以我说我是一个“不懂文化的学者,没有趣味的文人”,这个造成极大的伤害。一个问题就是我无法真正进入鲁迅、周作人的内心。因为他们两个人是典型的中国文人,不仅仅是一个文学趣味的问题,是整个的一种生命存在形态。我和鲁迅、周作人归根结底是“隔”的。还有我没有趣味,我的人生有个最大的问题,我是一个精神性的存在。只谈精神问题,不谈世俗问题。我虽然天天讲农村,天天讲贵州的父老乡亲,我其实和贵州父老乡亲是“隔”的,因为我不关心他们的日常生活。我天天跟你们讲青年,但是我跟青年是“隔”的,因为青年讲日常生活。我是一种脱离了生活的精神存在,所以我这个人生就是一个悲喜剧。
那么我的价值是什么呢?我最满意的,也是北大学生给我的评价,北大学生曾把我选为那一年的“最受欢迎的老师”,而且是排在第一位。然后学生给我写了一封信,他说,老师,我们最喜欢听你的笑声,能够像你这样笑的人,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。我很欣赏这句话,我就是一个可爱的人,但可爱的人有另一面,可爱的人意味着他同时是一个可笑的人。我自己觉得我是一个可爱的人,又是一个可笑的人。如果我死后有坟,有人在墓碑上给我题词:这是一个可爱的人。这对我这一生就是一个最好的评价。要做一个可爱的人是极难的,别以为“可爱”是一个随便说说的词,但可爱之人必有可笑之处,可爱与可笑其实是互为补充的,单纯是可爱,也有问题。可爱又可笑,这才是真实的人生。我追求的实际上就是真实的人生。
我最后讲一讲我和王瑶的关系,我觉得是具有普遍性的,当然王先生对我有很大的影响,但是后来影响越大,我觉得也自觉意识到,我必须反叛他。因此,实际上我们提出“二十世纪中国文学”这个口号,一定程度是试图摆脱王瑶先生的《中国新文学史稿》所奠定的现代文学研究的总格局。我今天讲这个主要是说什么呢,包括老师和学生的关系,我觉得比较理想的老师和学生的关系,应该是“三步曲”。第一步就是学老师,把老师的所有优点全部学来,这是必须做的。所以作为老师,当你还是我的学生的时候,我对你有基本要求,这是你必须做的。第二步,尤其是特别强大的老师,你必须反叛他,你必须要走出他的阴影,不然你毫无前途。第三步,在反叛之后走向更高层面。更高层面上,继承的就不是他自己的学术主张或具体的做法,而是一种基本精神,像我今天讲的王瑶对我们的影响,那就是在更高层次上回到他的传统。所以我觉得理想状态应该是继承,甚至模仿,然后反叛,再到更高层面上的继承。我希望学生反叛我,如果不反叛我,毫无前途,反叛才有希望。如果永远在我们的阴影之下,学生就一点出息也没有。我希望还是这样一个关系,学习、反叛,而且一定程度地反叛,有分寸地反叛,然后在更高层次上和老师相融。把这样的学术传统,一代一代传下去。
[本文由钱理群口述,姚丹整理]
来源:《中国大学教学》2021年第7期,原名为《漫谈我在北大的教学生涯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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